看不见的路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大青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
依偎在阴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一片灯光闪烁,正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在各家的院子里,驼户掌柜子们脚步匆匆挨个儿察看着货物——所有货物都必须按照规矩包装捆绑,以保证在经过数千里地的颠簸之后仍然完好无损,督促着驼夫把货包放到骆驼的背上去。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见的匆忙和紧张。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茶叶一律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这是规矩。几百年的驼运历史造就了归化(今呼和浩特)驼运行的许许多多铁的规矩。
像贴蔑儿拜兴这样的从事驼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驼道》邓九刚
1985年,邓九刚在内蒙古达尔罕草原骑马重走这条驼道时,一只云雀从草丛突然飞起,邓九刚座下的马惊跳起来,继而漫无方向地狂奔。让他见识了草海潮动里的野性和艰辛。他在高天流云下立马踟蹰,除了苍茫大地,草荣草枯,哪里还找得到200百年前的一点影子。他嘟囔自语:“莫非那茶路就在脚下?”
老辈人常这么说:“早年那‘后草地’是有一条路的。”从呼和浩特向北,越过大青山,就是一片广袤丰饶的草原。当地人称“后草地”,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蒙古草原。
“什么路?通到哪里?”
“运茶的路嘛。通恰克图。”
恰克图是个奇怪的城。一条栅栏分隔了旧城新城。旧城归俄罗斯,新城归中国。中国商人自己掏钱买地,盖起了街巷、摊位、仓库、酒店、旅社、围墙和四角的塔楼,取名“买卖城”。
这是个只做俄罗斯买卖的地方。两国的市场毗邻,设木栅栏为界。
1727年,清朝廷很不耐烦俄国的商人们打着使节觐见的名义,在北京城大作买卖,皇城根儿岂是个跟夷人讨价还价的地方?于是中俄双方签订了著名的《恰克图条约》,将恰克图一分为二,在这里展开中俄之间的商品贸易。
双方以货易货,照我国外交官何秋涛在《朔方备乘》的记载中说:“彼以皮来,我以茶往。”是皮货和茶叶的对换。马克思曾有一篇《俄国的对华贸易》,叙及当时中俄恰克图贸易:“这种在一年一度的集市上进行的贸易,由12个中间人经营,其中6个是俄国人,6个是中国人”。恰克图的茶叶贸易迅速发展着,1750年时中国运往俄国茶砖约0.7万普特,1810年达到7.5万普特,1811年,茶叶出口俄国达8万普特,1820年超过10万普特,茶叶已占当时两国贸易额的88%。而到1848年更达37万普特。1普特相当于16.38公斤,37万普特则为600多万公斤。
恰克图这个昔日的边境小沙丘,也由于贸易的发展,逐渐演变成大漠以北的商业“都会”,繁荣一时,被俄罗斯和欧洲的商人称为“西伯利亚汉堡”和“沙漠威尼斯”。造成这种繁荣的根本原因就是茶叶贸易。
恰克图,蒙语词,意思是“有茶的地方”。
草原之路只是拼图出了中俄茶叶之路的一半,另一半呢?
1996年,时在湖北省审计干部学校任教的刘晓航参观了晋商博物馆,看到了从张家口到恰克图中俄茶叶之路的介绍,让他有些疑惑,北方不产茶,这条茶叶之路的起点又在哪里?
一支湖北的山歌,可能会让这个疑惑冰释而解。清道光元年(1821)的《蒲圻县志》,记载了嘉庆年间周顺侗的一首《莼川竹枝词》:
茶乡生计即山农,压作方砖白纸封。
别有红笺书小字,西商监制自芙蓉。
作者自注:每岁西客至羊楼司、羊楼洞买茶,其砖茶以白纸缄封,外贴红签。
歌里最特别的是提到了西客、砖茶,山西商人被当时人称作西客,而砖茶则是专门为适应长途草原和沙漠贩运而生产的茶,内地的人是不饮砖茶的。莫非,这里就是草原茶路的南线起点?
另一条记载,佐证了这个推测。清代叶瑞庭《莼浦随笔》载:闻自康熙年间,有山西估客至邑西乡芙蓉山(龙窖山北麓,南麓属临湘境),峒(指羊楼洞)人迎之,代客收茶取佣……所买皆老茶,最粗者踩成茶砖,号称芙蓉仙品,即“黑茶也”。
湖南临湘与湖北的羊楼洞系山水、屋宇、田土紧连在一起的黑茶产区,茶叶采后,压制砖茶,其砖方形,故称“方砖”,每块重量1至6斤不等。
还有一种帽盒茶,是把茶叶筛选干净后,经过蒸汽加热,踩制成圆柱状的茶。帽盒茶每盒重7斤11两至八斤不等(旧秤每斤16两),年产量最多时可达100,000盒,因此人称山西茶商为盒茶帮。
山西商人们每年农历谷雨前后来鄂,秋后返晋,他们在羊楼洞开设制茶工场,手工生产。制茶期间,“该地数千农民及其家族”被商人雇用,“从事制造砖茶”。茶场雇用工人,为计日、计件工资制。男工一人一日制茶300两者,工资18分至20分白银。
由于晋商三玉川和巨盛川商号生产的川字牌砖茶,在西北具有极高的知名度,只要一按五指中间的长指头,再顺勾一下,人们就知道是指川字牌砖茶。所以羊楼洞其他砖茶厂的产品也纷纷打川字招牌以图畅销。
两湖茶北上必经汉口,晋商所收茶叶都于此汇集,然后分途销售,很快,汉口就成为中国最重要的茶市。
“每逢茶节,江舟滚滚,行贾济济,问其何事,莫不曰载茶,问其何往,莫不曰到汉口”。
而这些茶运到恰克图,通过俄商之手转销俄国各地,受到俄国消费者欢迎。也为吸引俄商深入羊楼洞茶区自行设庄办厂打下了伏笔。
轮 回
文/编者
茶从来不仅仅是饮料。
在茶道产生的宋朝,当蔡襄还在细细分辨“茶色贵白宜黑盏”更符合优雅之道时,朝廷已经开始征税:茶榷了。而福建的团茶也通过边境贸易卖到了北方的辽金,抢手时是2两银子一斤的辣价钱。这告诉我们,雅事是要靠金钱来堆垛的,就像闲暇要靠富贵来保障一样。用卖茶汤的王婆的话说,就是五分光景里的“邓、小、闲”。
500年后的中俄边境贸易,依然如此。南方的茶叶北上,换回毛皮、马匹和银两,持续近300年。
你会感叹800年这条贸易之路生命力之顽强,历经数朝,风沙万里;或者感叹它的一成不变。
当英国人沾上茶瘾时,不得不长时间面对与中国贸易的逆差,他们一面输出鸦片平衡贸易,一面在世界范围内试种茶叶,用先进的管理和技艺来扩大产量。30年后,南亚茶打败中国茶,垄断世界贸易。
这两者的区别,中国一直将茶叶作为“人求于我”的边境贸易,而英国一开始就将它当做必须握在手中的世界贸易。一个在闭关之内严守传统,保密技艺;一个在全球之外,配置资源,做大做强。
汉口作为世界最大的茶叶港,从兴起到衰落,大约60年。一甲子,一轮回,风雨其中,悲喜其中。它给予我们的教训是,即使如茶叶一般的民生贸易,如果资金、市场、信息、科技,更重要的是应变创新的能力,无一在你手中的话,它的结局也是必然的。
文/记者 李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