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波

    最早发现这块地的其实应该是蚯蚓、鸟雀，还有带来春天消息的春风，然后是母亲。我是最后一个发现这块地的人。母亲对我说，门前这块地其实挺肥沃的，你看长出的草有多茂盛啊。辟出来种菜吧，这样咱就有吃不完的新鲜菜了。

    拔去地里疯长的杂草，用心翻捡着地里的沙砾石块，我慢慢地深入土地的内部。父亲曾告诉我，土地是有灵性的，是可以养熟的。我原先一直不明白，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对土地如此深情痴情。农忙时，父亲淹没在土地上的庄稼里，雨落一身，汗渍一身，就像他手下种植的一棵庄稼；农闲时，父亲也会默默蹲伏在地里，长时间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明明灭灭的旱烟烟雾里，掩不住沉思的目光，似乎父亲与土地有说不完的沧桑心事。但我知道，挥臂干活的父亲是卖力的，而他侍弄的土地是多情的，总会回馈他一个个颗粒饱满，丰厚底实的金秋。

    种菜讲究时令，菜蔬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鼓点韵律，快三慢四，不疾不徐，粉墨登场。韭菜如一首长律，押韵对仗，平平仄仄，整齐划一。大蒜就像少年时代的《水浒传》，你能够说清楚它什么时候是横冲直撞的李逵，什么时候是妥协招安的宋江？而洋葱，像不像那个喜欢呛人的青梅竹马的小姑娘？还有菠菜，茭白，芹菜，茄子，黄瓜，都不一样的脾气秉性，让人爱让人怜。种地也是一种人生的阅历，这是我原先不懂的，为什么一辈子待在土地上的父亲小事洒脱，大事庄严，原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在土地里体验的。父亲常说，人怎样对地，地就怎样对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土地里长出的不仅是庄稼菜蔬，更是充盈真实的人生。每个了解土地亲近土地的人都会有更多一层的人生体验。

    这块地在我的调教下，如同一位勤劳持家的女子，品行端正贤淑，生育能力旺盛。生产出窈窕婀娜的豆角，苗条的黄瓜，憨厚的土豆，端庄的白菜，瓷实的茄子。土地的慷慨厚道让人心生感激。“思乐泮水，言采其芹”说的是芹菜的美好；“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描绘的是韭菜的鲜嫩；“秋光无限好，瓜是万年红”则是南瓜的老成持重了。方丈间的菜园，足以果腹，足以赏绿，足以怡情。我曾经那么强烈地想永远地逃离土地，现在又是如此渴望拥有一块土地。

    想起少年的某个片段，天上是骄阳似火，头上的草帽不能为自己辟出一片多大的阴凉。背上喷雾器的药液打湿了脊背。眼前渐渐抽穗的麦田、泥浆、腐草和沤制的刺鼻的粪肥充斥在翻飞的阳光里，铺展到无穷远处的麦浪，此时的我觉得土地真的要淹没自己的一生。而乡间土路上，那些绝尘而去的汽车乃至自行车、行人，都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一个少年的目光和幻想。而参加工作后，置身闹市，竟又发现自己是如此水土不服地生长在城市的水泥地上。人间的世态百相怎么会在一个人的不同经历后呈现出如此迥异的风景，是懵懂少年的无知，还是沧桑成年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