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家家户户是不可以缺少一口荷塘的。记得小时候,三叔好不容易有人提亲,女方到我家访人家,三叔心里滋滋的喜,二十四、五的男人(那时候,二十四、五已属未婚大龄青年),终于会有一个冬天和自己暖被子说夜话的人了。三叔的甜蜜没能持续一天,媒婆面有难色地回我爷爷话,说女方的娘对你三小子什么都满意,只是你家少了一口荷塘。爷爷知道三叔的姻缘又黄了,心里堵得慌,大声地说,满崽,你去挖荷塘,不然你一辈子打光棍!
幼小的我根本不懂得一口荷塘竟然和故乡的男人的婚姻如此关联。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天寒地冻,三叔从队里收工回来,就光着膀子,一锹一担地硬是在堂屋禾场前面挖了一个半亩方塘。第二年阳春,三叔在塘里种了莲藕。日子一天天暖和,塘里露出尖尖小荷,慢慢地,荷叶如伞似的撑开,如裙似的飘摇,还有一朵一朵的荷花,自在开落。谷黄六月,太阳刚落山,爷爷、奶奶就在荷塘边张罗,端三、五把竹椅,放一张竹铺,等左邻右舍来歇凉。荷塘确实是歇凉的好地方。我躺在竹铺上,奶奶摇一把镶了蓝花布边的芭蕉扇,为我赶蚊子。其实,不用奶奶摇扇,自有荷风缕缕,吹在身上清凉清凉,更不消说,风送荷香,格外沁心润脾。荷塘边聚了不少左邻右舍,多半是来听爷爷讲“包公铡美”、“梁山水浒”、“桃园结义”的。不知什么时候,听爷爷讲故事的,多了一个人,是隔壁的陈二的小姨子,那小姨子鸭蛋脸,大眼睛,皮色就像荷塘含苞欲放的莲花,两根辫子乌黑乌黑,头一甩,煞是好看,那时她刚十八出头,当真是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喜欢她紧靠三叔听爷爷讲故事不走神的样子,有时她还剥几粒莲蓬喂到我嘴里,那莲子,嫩嫩的,甜甜的,咽下喉,满嘴绵绵的、淡淡的甜。
那年冬天,陈二的小姨子红莲就成了我的三婶。
故事继续,时间回到1972年,那是个荒年,队里向国家交完上缴,分到农户的口粮差了两个多月。缺粮的日子总得过,饭里掺的尽是野油菜、野豆子、野韭菜、地米菜、红薯之类。日子过得紧,但过得并不慌,冬天里,我爹我妈、二叔二婶、三叔三婶把荷塘里的水用吊桶吊干,他们用锅锹掀开荷塘的稀泥,一支支又粗又长的藕挖了出来。挖了整整六天,家里的藕堆得小山一样,谁家看了谁家羡慕。把藕洗干净,白嫩白嫩的,咬一口,脆生生的甜。一塘莲藕,炒着吃,煮着吃,蒸着吃,一大家人,硬是将莲藕当了半月的口粮。长大后,我渐渐明白,为什么过去在故乡相亲,女方要看男方家里是否有口荷塘,荷塘是农家苦度饥荒的粮仓啊!又有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过上好点的日子呢?
本来我不想去描述下面的情节,但是没有下面的情节,故乡的荷塘或许少了些色彩,少了些生机。1974年春,全国上下掀起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公社宣布围湖垦田,填塘造田。一口口荷塘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填掉了。当推土机开到我家荷塘前时,三婶跳进了荷塘。水很冷,三婶冷得上下牙齿碰得“格格”响。三婶说,要我的命可以,我家的荷塘不能填,说出的话斩钉截铁!荷塘没有填,这年塘里挖的莲藕比往年的多,三叔三婶一箢箕一箢箕的送人,他俩说,这荷塘不是自己的,是队里的,是大家的,理应莲藕分给众里乡亲。政策有了些松动,人们又开始私下开挖填废的荷塘,并到我家讨去藕种。不知什么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又有了荷塘,荷塘又成为了故乡摇曳的风景。
去年夏天回故乡,三婶特意用荷叶蒸了一锅米糕,用荷叶蒸的米糕格外香。临走,三婶还塞给了我几斤莲子,她说,老家没有什么能出手,这几斤莲子,你就带回城里尝尝鲜。
前几天,从报纸上得知故乡举办荷花节的消息,格外激动,我能为荷花节做点什么呢?我欠三叔三婶的人情,欠故乡的人情。写篇短文吧,送一缕荷的回忆荷的温馨给故乡,给三叔三婶,给乡邻乡亲,也给自己和那些到故乡赏荷的客人,也算是了结了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