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对在城市绿地栖息的鸟,不管是什么鸟,爱称它们为城市鸟。我栖居在这座城市的水泥房子里三十年了,年年春夏秋冬是一种在乡下我就熟悉的叫斑鸠的鸟亲切的“咕咕咕、咕咕咕”呼唤,勾起了我对故乡的无尽的思念,也唤醒了我对自己痴迷的文学诸多眷恋。也许是与鸟有缘,在家里的窗台上意外邂逅了“斑鸠”这对“城市鸟”,于是写下了这篇散文。
春天的某日,偶然抬头发现一对城市鸟在我家三楼不锈钢防护网上忙忙碌碌、跳跃盘桓正用枯树枝、干草杆,还有鸟的羽毛构筑爱巢。
不锈钢,可想而知,坚硬光滑、溜圆冷酷,它是上个世纪来城市人用来做防护网窗的专用品,城市鸟选择它筑巢,无疑是选择了高风险高难度的,它们为何不展翅飞向附近的金鹗山,在那满山绿色的樟林,华盖般遮天的梓树,还有那林林玉立的竹林去建造它们繁衍后代的爱巢呢?!
为这事,我特意登上了卧置在城市中心的金鹗山,金鹗山传说远古为神鸟金鹗的栖息地。春天的金鹗山,城市穿山邃洞已经贯通,工程仍在紧锣密鼓之中,山两边人声鼎沸,山上山下游人如织,稀疏的林间,游人踏春,觅蕨菜,采野花,先前已有的山路,走的人多了变得宽阔,先前无路的处女地,被践踏出了一条条弯曲醒目的新路。
于是我明白了城市鸟的良苦用心。
金鹗山已经少有了城市鸟赖以筑巢的一片静地。
从金鹗山归来,早早晚晚,我对在防盗网窗上筑巢的城市鸟格外关注。
眼看着窗台上那个鸟巢在它们喙衔爪抓下渐渐完工,不料春日的一个夜晚,一场陡然降临的暴风骤雨的袭击,窗台上已是一片空白,整个鸟巢散落成窗台下一地的棍枝、草秆、羽毛。早晨,太阳出来了,我不忍拾起,它们的爱巢还是要继续搭建的,我想让鸟们“就地取材总比远山易”。果然,不几日散落在地的枝枝草草不见了,一只瓜皮帽大小的鸟巢再次在三楼防护网上落成。
就这样,这对城市鸟夫妇朝朝暮暮与我们同栖一个屋檐下。春天的温暖在空气中延伸,高悬在防护网上的鸟巢中隐隐约约传出雏鸟的“嘤嘤”之声,让我知道巢中的小鸟出壳了,我好生为它们欢喜,常常有意将些米粒食物洒在窗下;它们常常在我的视野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灰蓝色的漂亮的滑翔觅食表演赛,然后潇洒收翅将一双桔红纤细的鸟足停在窗台上,对着我发出一声声“咕咕咕”的欢叫,我亦学着它的韵律回应着“咕咕咕”。它对着我反复扭动着灵巧细小的鸟脖子,发出同类的声音,对我这个庞然大物表示着莫大的疑问。虽然,它不能读懂我的笑容,但我却固执地对它有着一脸真诚的微笑,这也许是人类与鸟类保持一贯的交流沟通的最自然的一种姿态。
只是几天后,窗台上,城市鸟久久低飞盘旋,它们的翅翼拍打着空气发出的沉闷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敢想象,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只光肉肉的雏鸟从巢中摔下来了,我想也许求生的本能让小鸟在堕落的那一刻,展开了它那从未有开过的稚嫩翅翼,它不知道没有羽毛的翅翼,是不能飞翔的,更不能拯救它弱小的生命。小鸟赤裸裸地摔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地面已经有细小的粉红的蚂蚁向它发起嗜食战。
我找出一把铲刀,为小鸟找到了一处净土,祈祷它的灵魂重新回到它母亲的羽翼下。
几天后,我发现,失去幼仔的城市鸟并没有过度的忧伤和灰心,它似乎也懂得繁衍家族是动植物共同追求的永恒主题,雄鸟往返觅食,雌鸟似乎又重新开始了新的孵化。
早晚又见它们的鸟语“咕咕”,和窗台上的相拥舞蹈。
我们一家人对它们不敢有半点惊扰,连三楼的那扇窗户我也不敢轻易推开打扫卫生,窗口下方的防护网上已是鸟粪斑斑。
一天,我端着一盆水拿着刷子准备清洗鸟巢下的鸟粪时,我发现鸟巢中雌鸟一翎长长的鸟尾,我好生惊喜,我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窗户,“咚咚咚”雌鸟并没有惊走,我又伸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它的羽毛,它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仍没有离开它腹下正热孵着的两枚麻灰色鸟蛋。这让我想起它失去的那只鸟仔,如果活着的话它也应该随着它的鸟爸鸟妈在金鹗山的林子里自由飞翔和觅食了。
我站在窗台上与雌鸟作近距离的接触。
在我与它对视的瞬间,我被这双鸟眼征服了。它那一双闪烁着灿烂的金黄色光芒的鸟眼,我感觉到它在向我求助,也就是鸟类在向人类求助。不是么?它那金黄色的美丽瞳孔中透视出的是对我,对人类比黄金还珍贵的求助与信任。那个瞬间我读懂了它的全部眼神,整个下午我放弃了搞卫生,跳下窗台,我先是寻找出一块灰色的长方形网眼塑料板和浅蓝色塑料带,这些适合鸟类视觉的材料,再次爬上窗台,将塑料转板托着鸟巢,固定在防盗网上,我想待鸟仔出壳即使爬出鸟巢也不会再摔下来了。这时鸟儿在鸟巢并没有飞走,我在鸟巢下细心地系好每个结头。
此时此刻,用鸟知人心,我知鸟意,仿佛再贴切不过了。
做完一切,我在窗下瞭望,似乎觉得还有些不妥,我又去附近基建工地讨得了一方长长的绿色尼龙网袋,以增加安全系数,再次登上窗户。这次鸟儿有些误会,它盯着我手中的网袋,刹那间,从巢中展翅,箭一般射进了附近的丛林……
误会,肯定是一个小小的误会。我知道它不忍远飞一定潜在林子里躲着,我大声地对着它喊:“你飞走干吗?我是在为你的小鸟做一张安全防护网呢!你快飞回吧。”我边喊边细心地结着,不一会,一张天蓝色的安全防护网结好了,估计再出生的鸟儿一般情况是不会跌下来了。
晚餐后,太阳慢慢收起它炽热的光芒,夜幕渐渐降落,我放心不下那鸟儿,又悄悄地靠近窗台。窗台上有鸟语声轻轻入耳,“咕咕咕、咕咕咕”巢中城市鸟正在低吟。我感觉自己跨过无数个世纪门槛,走进了远古《伐木》的原始森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后两句似乎被我改写为“出自金鹗,迁于楼阁”。这样想着,我再次离开了窗台。
几年过去了,这窝城市鸟已经成为我们家的邻居和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