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山上的那棵树,浩早就看到了,那时节,浩正在一个开花的季节里跟在父亲的背后在田地里撒播种子。
五月是个开花的季节,山野里,田土的水沟边,小河的两岸上,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在不声不响地竞相开放,花开得很不一致,颜色各异,把村子的春季点缀得妖娆而美艳。
父亲在田垄里呵斥着牛,闪光的犁铧把青葱的田野犁翻出一垅垅的泥列,像诗行一般整齐的句子。湿湿的泥土里,蚯蚓很忙碌地在此东张西望。父亲跟在牛的后面,嘴里不断地呵斥着牛,牛甩摆着尾巴,呼着重重的浊气。浩跟在父亲的后面,不时地将脑袋伸过父亲挥着鞭子的手,看到牛的四只粗重的脚在春天的田野里扬眉吐气。踏出一种让人怀想秋天丰收的景象来。
浩这时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激动,翻过的田畴,散发着一种湿湿的甜甜的气息。并且闪着光芒,这种光芒泛着一种青灰色,如果在夜晚淡淡的月色里,有此伏彼起的蛙鸣衬托,就会把这田野覆盖得更加迷离。田埂像线条,把静静的田园划成不规则的多边形。浩望着这情景,不知为何心里就有一种澎湃和不安,这种澎湃和不安弄得他的心怦怦乱跳,就紧紧地偎在了大门口的那棵樟树下面,望着对面高高的山上那朦胧的影子发呆。这时,浩就望到了那棵树。
浩是常想对面山上的那棵树的,那棵树在山上立了很久,在很遥远的村子外就能望到它的身影。浩坐在大门口望着对面山上的时候,看那树的个子和自己一般高,就很想到对面的山上去。这种想法在浩的心底里滋生了很久,当他对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父亲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父亲并不说话,但浩明白,父亲是不会让他莫名地跑到对面山上去的。
后来的一个春节过后,父亲不再到田里呵斥牛了,父亲在屋门口的地坪里栽了许多的小树苗的时候,浩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头,把一棵小小的红樟树苗栽在了屋右侧的一条水圳坎上。
浩栽上了这棵小树后,也常朝对面山上的那棵树张望,也就只是张望而已。他要念书,这是父亲交代了的事情。念完小学念中学念完中学念高中念完高中念大学。那时他想,念书也像栽树,书要一页页的念,树要一天天的长。树长高了,书也就念得差不多了,书念好了,自己就长大了,长大了就可以跑到对面山上去,去看看那棵树。
浩的这种想法,后来随着那棵小树的不断长大,终于开了花。如今浩把自己像棵树一样栽在了京城这个繁华的地方。京城也像一棵树,一棵长在高山顶上的大树。站在这棵大树下俯瞰这个世界,浩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有了这种感觉,就又使他莫名地想起他家对面山上的那棵树,以及老屋右侧的那棵红樟树。
回到家乡的时候,浩就跑到对面山上去看那棵树,浩没有想到的是,那棵小时候他认为和他一般高的树,居然有千年之久,它的枝杆不是浩一人能够拥抱的了的,它的枝叶也不是浩以前所想象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茂盛。当然,它的根须有可能在地底下悄悄地蔓延到了整个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只巨鸟的爪子,紧紧地攥住在了村子的这块土地上……浩站在那棵树跟前,望着这棵树,觉得用“仰视”这个词不太贴切。后来,浩又站在树底下再看自家门口自己栽的那棵树时,那棵树也长得高大了,它的根须也伸到了他家屋前屋后的所有角落,它的枝叶傍着老屋的窗子伸展着,不离不弃,作一种依恋状,他觉得用“俯视”这个词也不太贴切。
那时父亲早已作古,坟头长着飘然的青草,田畴里没有了新翻过的泥土的那种光芒,浩站在父亲的坟头前,觉得高大的父亲也变得矮小了,浩就想,这日子过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东西总是要不断地变化,而有些东西却是永远地立在自己的心底里,盘根错节,岿然不动,抑如小时候的自己看对面山上的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