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夜晚在哪里？在乡村。在远离市声的乡村。太阳落山，暮色四合。鸡鸭上笼，牛马归栏。汉子在收拾农具，堂客在高喊丫崽回家。炊烟轻淡了，饭菜就摆上了禾坪里的方桌上。乡下的夜晚来临了。
晴朗无月的夜晚，总是繁星满天。乡下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认得东启明，西长庚，七星叫北斗，方向在北边；就会说牛郎织女银河架鹊桥相会的故事。月亮高挂，则是清辉一片，房舍屋宇，树木竹林，依稀可见。赶上阴天下雨，乡下的夜晚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黢黑如墨。有时轻风拂竹，沙沙声碎；有时狂风摧树，呼啸声远……下面屋场的表弟回家了，悠扬的口哨成了他的记号；湖对岸的狗开叫，引得四乡八里吠成一片，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前年的五一节，我们在华容一家农家乐吃过晚饭，步行返程。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被繁星布满，四野里蛙声虫鸣，仿佛鼓乐喧天。那绝对不能算是噪音，那是无数生命在自由地歌唱。我与星星对视，听生命歌唱，即便一万年，我也不会厌烦。循着四面八方的声音随意看去，漆黑的原野上有或明或暗的灯光在移动，在明灭。我知道，或许是有人在田间捉黄鳝泥鳅，或许是有人在引水浇田，或许干脆就是在赶夜路……这样悠然的场景，这样美妙的声音，在城市是造不出来的，只有在乡下，才有这天然的怡人景象。
我的舅外公过世多年了，但他“唤”风的本事至今还令我佩服。那是夏天，吃过晚饭，我们躺在晒谷坪的竹床上，一个劲喊热。这个时候，舅外公就来了。他会说，“你们不要做声，我把风唤来啊。”于是，他就将嘴巴往前伸，就“喔——喔——喔——”唤开了，几声过后，真是有几丝微风拂来，原本静立不动的树叶也会跟着轻摇几下。感觉没有风了，我们便喊着要他再唤。于是，他停下啪啪拍响的蒲扇，又喔开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的确感觉风是他唤来的。很有趣。在我们村子，夏夜乘凉的人总是一团团地围坐了，旁边会燃几堆艾叶，用来驱赶蚊子。在哪家坐，就由哪家主人负责端椅子，筛茶水，讲客气的还准备了炒南瓜子，没有吃的，可能要摸到菜园里，摘几条黄瓜来。围在一起，总有些活动的。要么说农事，要么讲笑话，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听的是神鬼故事。听到骇人处，直往大人堆里钻。月亮斜了，露水下来了，天也凉了，一团团的人便开始散去。不到一会儿，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就要响上一阵子了。清辉留在窗外，心事到了梦乡。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狗，都在自家的门垛湾里把头趴到了前腿上，也要睡了。
即便是到了今天，乡里人的夜生活还延续着这样的习惯，从四月间，一直到中秋过后。只是里面的孩子和年轻人少了，孩子守着电视，年轻人去了城里，留下一帮老革命，沐浴着夜露，絮说着往事，有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也有岁月不再的丝丝伤感……几声人语，万声虫鸣……
记得十七八岁时的一个中秋夜，玉盘样的大月亮刚刚越过树梢，我和表弟在我家晒谷坪摆了桌子，喝着他买来的啤酒，几粒数得清的花生米是我们的下酒菜。当年，我们都不胜酒力，喝不到两杯，人就莫名地兴奋了，大谈特谈我们各自的宏伟理想。他的歌唱得好，将来要当歌唱家、作曲家。我喜欢写作文，将来要当大作家。快三十年过去了，我寄居到了城市，豆腐块发了一些，当了打工仔；他率领全家到了广东，原本是弹钢琴的十指，如今短促粗糙，就如老了的胡萝卜。每年春节见面，我们总要说起当年的那个中秋夜，说完，哈哈一笑，端起手中的酒杯……感觉喝下去的，还有心底里没有淌出的泪水。我们都不知道，如今的乡里孩子，有没有在月光下畅想理想的记忆。
稻子入仓了，棉花打包了，油菜栽完了，冬天就来了。这个季节的乡村夜晚，就很有一些原始的意味了。即便是家家都有了一些现代生活的元素，但终究被旷野的寂静给掩盖了。彤云密布的夜晚，朔风在屋外的田野狂奔，尖厉的叫声响彻耳鼓，鸟语听不见了，狗吠听不见了。邻居都不大串门了，各自呆在自家的火塘边取暖，电视的蓝光透过窗户，用电话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联系，全然没有了我们小的时候，那份难忘的趣味。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母亲就着油灯缝缝补补，父亲却像个孩子，和我们一起烧干鱼，烧红薯……屋外的寒冷，对我们丝毫不侵。温暖，快乐，幸福。这样的夜晚，我们不例外地要倒数过年的日子，那份期待，就如盼望第二天，打开门，满世界都是白雪一样。
在城里的日子，每到晚上，躺在窗帘也掩不住马路灯光的卧室，我无法不想起乡下的每一个夜晚。满天的星斗，高挂的月亮……春夜蛙鼓擂，夏夜萤火亮，秋夜蟋蟀唱，冬夜大风歌……每一个明亮日子后面的漆黑，每一个寂静夜晚的狗吠……那份天然，那份宁静，那份真实，那份自在和安然，是滋养身心的良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