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
“走,陪我去小招看你华容老乡!”1983年11月29日上午10许,我在地委宣传部楼下碰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岳阳行署老专员、省顾委委员李满全同志,他告诉我何长工从华容回来了,就在隔壁的地委小招休息。
(一)
一觉醒来,准确地讲,是昨夜一夜难眠。岳阳地委大院的夜幕落得早,静得透彻,小招周边更是只剩下香樟的清香可享受,锅炉工每半小时上一次煤都听得那样清晰,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干脆披上带来的军大衣一支一支地抽起烟来……
记不清多少次来过岳阳,岳阳是熟悉的。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往日的岳州岁月清晰地展现在脑海中。1914年,自己幸运地考入岳阳第三联合中学就读,在当地方园数十里传为佳话,当时这所学校是岳阳、华容、平江、临湘几个县联合开办的,是被公认的湘北地区最好的学校,50多岁的校长还是位前清秀才,看上去满腹经纶,为人却不地道,因为和九位学生代表找校长评理发生争论打了校长,受到警察抓捕,何长工和这九位同学被学校开除了,这是当时轰动岳州的新闻。
1930年6月,根据中央指示,决定成立八军和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政委滕代远。也是因为小时候在岳州读中学这段经历,岳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跑得烂熟的原因,中国工农红军红三军团军事委员会和前敌委员会把攻占岳州城的任务交给了时任八军军长和八军军委会书记的何长工,行动小分队的骨干成员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个个本事了得,像变杂耍似地搭人梯翻城墙,架机枪、抢火车,没费多大功夫,倾泻的机关枪子弹狠狠地教训了守城敌人。江面上美英日外国兵舰不识时务,仗着那些铁家伙之势,向城内我军开展猛烈的炮轰进攻,好在那些刚刚从敌人手中缴来的钢炮还真能派上用场,针锋相对的还击毫不手软。外国人怎么的,兵舰又怎么的,还不是照样被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狼狈逃跑,好不开心。这仗下来,故人白送了我军一火车的武器弹药、军服粮食和5万多块银洋,连从对岸过来接迎的段德昌部也拿到了两小船武器弹药和粮食答谢。
这一夜,脑海里不断地过电影似的总是老家禹旬垸、注滋口、南华安、洞庭湖、芦苇荡、老牛、小船那抹不去的记忆和幻影,那样遥远却又那样深刻。
勤快的小鸟阵阵细声轻语打断了何长工的思绪,家乡的晨雾都醉人,索性不睡了,披上外套出门。在地委大院那排排香樟树下的马路上小步漫游起来,在办公楼和宿舍间还挂着金色果实的桔园边踱步,多少年没有这样亲吻故乡的早晨了,家乡的早晨真美!
(二)
早餐吃得不多,但吃得很感情。甜酒汤圆冲蛋花,就是比北京的味道正,洞庭湖区水的甘甜,糯米的醇香果真还是那样地道,绿豆皮、莲米汤、炸糍粑依旧那么纯正,浓浓的乡情和长长的乡恋毫无保留地拌在其中,今天的味觉真好!
不长的路,岳阳楼就到了。由于年久失修,岳阳楼损坏严重,一般而言,落架大修的岳阳楼是不允许参观者进入参观的。不知怎么走近岳阳楼有如见到老朋友的亲切。十三岁来岳阳读书,无数次登楼,《岳阳楼记》背得滚瓜烂熟;青年时代多次进出岳州,也没少抽空探望岳阳楼,岳阳楼的诗、岳阳楼的文、岳阳楼的联和岳阳楼的故事记得几箩筐,哪里什么陈设,哪里什么典故早已装进心里。原来那个菩萨子怎么冒得哒?面对装饰一新的吕洞宾像,他问讲解员,得知文化大革命时岳阳楼和岳阳楼的文物遭到严重破坏时,老人不高兴了,凝重的神态写在脸上,反复强调要好好保护文物,再不要干损毁文物的蠢事。
岳阳楼往北远眺,看到矗立在远处的一个个烟囱和一处处厂房,他问得十分仔细,陪同的地市领导告诉他,由近及远分别是制药厂、市氮肥厂、市磷肥厂、市麻纺厂和中央省属的大企业洞庭氮肥厂、岳阳电厂,再往北还有长岭炼油厂和岳阳洞庭苎麻纺织厂,岳阳的工业区主要布局在城市北面。
老人很高兴说:“城市不能没有工业,工业对城市的经济发展太重要了。”
他说他清楚地记得,早年他曾在岳阳楼顶上采过瓦松,在岳阳楼的过道上睡过午觉,还在岳阳楼旁的台阶上偷摘过栀子花。那时候站在岳阳楼远眺北方是看不到有工厂和烟囱的,只有荒凉的郊野和湖港交错的小渔村,说街城也就岳阳楼附近有些麻石路,通向慈氏塔方向那条不宽的麻石街和麻石街上各种小吃铺里传出的叫卖声,他记得最繁华的景象其实是夕阳下从四面赶回岸边的渔船,是岸边讨价还价买鱼人和卖鱼人的喧哗,是为这些在湖边上劳作了一天的湖漂人享用的各种地方传统美食摊伙计的吆喝,鱼巷子从乌龟王八到毛虾银鱼什么都有买,烂便宜的。准确地讲,那个时候的岳阳城,湖边比街上繁荣,夜市比白天热闹。
他说他记得,往南方向那高耸的塔叫慈氏塔,兹氏塔前那条街道上的麻石板铺得最漂亮,那里有外国人修建的教堂,有皇帝赐匾的老店,有各式各样的小作坊和十八般武艺的小工匠。1930年彭老总把司令部设在那个教堂里指挥对敌作战。那些地方很有纪念意义,应该好好保护下来。
(三)
华容这地方说怪不怪却也怪,仅从车轱山遗址看,这一带就是一处人类活动的重要集聚地域,这是一个典型的湖区移民地理,尽管以水害为首的自然灾害连年发生,过往移来的人户越来越多;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域,民间有华容“大官差一阁老,小官差一知县”之传说,历史上还真在同一个朝代出了刘大夏、黎淳两名状元,着实让那个时代的华容人好不风光。
何长工,这位从华容乡下,从洞庭湖边走出去的乡巴佬,浪迹天涯数十年,官到全国政协副主席,按共产党的说法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级别人物,比旧朝代的阁老不会小了吧,华容人的骄傲,何长工当之无愧!
在华容人心里,何长工的传奇生涯比他多大的官职更具传奇。
他年轻时流学欧洲勤工俭学,至今还说得一口漂亮的法语;他是黄埔军校极受教官关注的捣蛋学员;他20多岁就当上华容县团防局长,组建了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以后还主政过石首华容两大县的治安;他30岁就当了军长,可总是自嘲是个泥巴浆,连芝麻浆也不是;毛泽东主席给他改名何长工,他说一辈子给毛主席打工;他说自己是万金油,随便毛主席把他往哪儿抹都行;他只身闯井冈,受毛泽东之命改造王佐部队,是朱毛井冈山会师的功臣。他亲自设计制作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的军旗,那是无数人熟悉的,鲜艳的红旗中一枚大五角星,镰刀斧头在大五星中间的那面红旗。在黄洋界保卫战中,29岁的他和敌人浴血搏斗时摔断了一腿,他说自己从此成了革命的老跛子;康生说他比走资派还走资派,要他交代三反罪行,他问康生:“知道我是怎么叫何长工的吧?”康生说要把他揪到“东方红”去,他气愤地对着康生说:“你把我揪到‘西方黑’我也不怕!”他和多数老同志一样,“文化大革命”受到冲击,被打成“走资派”、“三反分子”遭关押、受审查、遣送干校接受批斗和改造。1975年才被平反昭雪,重新穿上军装,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副校长、党委常委。
26日下午,舒适的空调车载着56年未归的游子向故乡华容驶去。
汽车在岳阳楼北面上了可载36辆客车号称水上公路的汽渡,一袋烟的功夫便到达河西的楼西湾,穿过两旁白花一片的芦苇荡,经君山过建新,两小时不到就到了华容县域。走南闯北56年,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水乡泽国、沟港湖汊、羊肠小道,尤其是建新、君山这一带湘鄂边根据地,正因为涨水一片泽国,退洪芦苇成林。有效地保护了无数革命力量,周逸群、段德昌、洪湖赤卫队,队伍以水乡为战场,以苇屏为掩护巧妙地与敌周旋。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洞庭乡野了。老人的思绪随着车轮有节奏地回到了从前……
家境的贫困和苦难的童年使何长工惊人地早熟,聪慧打少小就展示出来。6岁就上私塾习孔孟之道,背唐诗宋词,从考入南山区公立完小开始,成绩总在前几名。他永远记得要不是二嫂极力支持,即便是考试成绩居全县榜首家里也不会把他送到中学深造的。那一年,华容只推了两名学生到岳阳第三联合中学。因此,嫂嫂的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间。27日上午,他专程去乡下南山老家,上二嫂墓前献了花圈,还祭奠了被反动派杀害的前妻孟淑亚及一双儿女。“我那无辜的老婆和几岁的儿女何罪之有,真是惨无人性。”哽咽的话语其实是真情的表达。
(四)
乡音不改,乡情依旧。28日上午,华容县委七一礼堂热闹非凡,机关干部早早地在这里恭候何长工。“1927年马日事变后,上级党组织调我离开了华容。光阴跑得太快呀,我都是80多岁的老人了,愧对华容的父老乡亲们,我56年没有回家了,今后回来的机会恐怕也不会很多了。我这次是专程回来看望乡亲们的,我怕家乡人民骂我是个逆子,当了个么子了不起的大官,不回来见华容人民。我真的很思念家乡,想念家乡人民。今天,我何长工给大家敬礼了!”台上台下,人们热泪盈眶,掌声却经久不息。
没有儿女不爱父母,没有游子不思家乡。何长工说在自己的记忆中家乡华容的确很穷,那个年代主要是连年水灾、兵匪横行,老百姓种不到一丘好田,困不到一夜安稳觉,苦不堪言。他依旧记得老家禹旬垸经常溃垸、十年九不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华容其实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我何长工当了个什么大官,那是因为我还活着。我出去的时候,华容县只有12万人,当年到法国勤工俭学一共两千多人,湖南去了400多人,华容就去了12人,高风就当过省委书记。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发起人中好几个是华容人,大革命时期不是出了三千多烈士吗,这些人不死,不知该出多少大官,好多人比我何长工强。黄埔各期都有华容学员,跟我上井冈山的华容人就有16位,广州暴动的黄埔六期就有24个华容佬,解放军现在的高级将领方之中,朱绍清就是华容人,洪湖根据地的华容干部就更多。只是这些人好多没能等到今天,也没等到当上多大的官就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华容人更应该记住他们。
这次回来,好几个人问我,说是不是毛主席给你改的名字,说要你做人民的长工,干脆把名字改成何长工好了。可以自豪地说“我何长工这个名字的确是毛泽东主席给我改的”,我在南山老家时叫何坤,那是“马日事变”后,我和蔡协民、欧阳煦、徐履仁、罗廉余到武汉找管理湖南工作的毛主席,听完汇报,毛泽东说,现在革命处于低潮,你们已经暴露了,为了保存革命火种,除徐履仁因病还没有暴露仍可回华南任书记外,你们四个人都要去武汉警卫团接受训练培养。蔡协民舍不得改,他对农民协会有感情,认为叫协民很好,毛主席想了想说,何坤你在长辛店做过工,就改何长工吧,和协民同志工农联盟也好嘛。我很高兴,毛主席给我改名那是我的福气。本来毛主席想派我去苏联学习,后来根据周恩来电报指示要我赶到南昌集中。我
最窝囊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整我没有什么了不起,靠边站不能为党做事真不是滋味。被打倒就够了,硬说我是“三反”分子,我就对这些造反派说,你们是建国后出生的,是社会主义的儿子,不晓得革命来之不易,把我们这些打天下保江山的老战士打成反革命,你告诉我谁是正革命,哪个是顺革命呢?造反派说看来你何长工还不服啊,你有罪没有?我严肃地说,又服又不服。我说错误是有但没有罪。他们说我有100多条罪状,打断我一条好腿外加三根肋骨,半夜里揪着我的头发向毛主席像请罪。我只好说,毛主席呀他们说我有罪。造反派不高兴了,问:你说什么?他们说你有罪?你不老实,你是“三反”分子。“我革命一辈子有什么罪?”我问造反派,“如果我是三反分子,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怎么来的?毛主席谁保卫的?朱总司令的安全谁保卫的?我错误可能有一堆,一反都没有!”
他说看到家乡建设得这么好很是高兴,农村大变样,过去那晴天望得到太阳的茅草房很难看到了,农民穿得漂亮了,农民生活富裕了,乡下伢妹子结婚也有几大件了。黑壳子瓦屋,笔直的公路,如画的田园,农村换了新景象,华容的科学种田水平很高,四级农科网全国都有名,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华容人都沾光。
我那家族的何光星靠种水稻当上了劳动模范,还当上了领导干部,还不是搭帮党的培养。县委卢坤山书记说,尽管华容今年遭了水灾,还是收了8亿多斤粮食,26万担棉花,连桔子也收了一万多担,实现粮棉油渔全面丰收。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这样就好,农民过上好日子是最大的事。搞“四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农民才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