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梅池下榻，望生邀我去看大屋场。我将信将疑。一个翠竹环绕的深山沟，除了没有杂质的蓝天白云，除了空气中的清香，除了一张张憨态热情的笑脸，还会有大屋场？哪一个朝代在这个闭塞的深山沟里，养得起成群的妻妾？滋长一个家族的繁荣？

    梅池果真有这样的大屋场——汤家大屋。梅池有三百年的忙碌，大屋场就是佐证。沿着水泥铺就的村级公路，往山坳里走，走到尽头，一片翠竹林旁，有飘摇的残墙断壁，它们在飘摇中屹立，仿佛就是为了做历史的证物，记载一个家族的繁华。三进天井，有两进裸露在蓝天下，它们早已失业，却在无奈地坚守，一块块长着青苔的石板，藏匿一个家族失传的故事。大屋后院，十多间老态的住房，还残存着遮风挡雨的功能，有的房间，由锈迹斑斑的铁将军把守。后院住着一位七十三岁的大娘，昏暗的光线下，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坎子，都历史一样深远。我和望生兄想从老人口中了解大屋的兴衰，然而，老人说的，不比我们眼睛看到的多，是语言不通？还是大屋的繁华，早已沧海桑田，老人也没了记忆？

    从梅池再往山里走两公里左右，一条沙石路，有点坡，不陡，爬到坡上，背上有点发热，额上的汗珠，要出还未出，就到了古塘。山沟里有几栋安静的民房，没有世俗的喧嚣，没有虫鸟的争鸣，只有阳光温暖地、柔软地照在山沟里。不是那棵三百多年的古银杏泄露了这山沟的秘密，还以为这山沟刚脱离刀耕火种。泄露这山沟秘密的，不仅是三百年的银杏树；还有那黑黑的熟土；躺在熟土上的条石；威严的大门上，象征家族荣华富贵的石鼓；系马的石桩。熟土上，有个老人在耕种。老人告诉我们，这里曾是繁华的茶马古道，从湖北进湖南，再往西去的茶叶贩子们的必经之道。老人指着脚下的土地说，这里以前有个两层楼的大屋，从银杏树开始，直到里面山边。我目测了距离，估计300百米以上，只是我的距离感很差，常常不是很准，但，它的大，它的繁盛，这黑色的土地可以作证。老人说，以前这里的大屋是他祖上的，他们家族来到古塘，到他这，是十八代了。老人还说，沿着溪水，有一条栈道，茶叶贩子们在这里中转，在这里歇息。

    一些大屋在消失。这些大屋，是三千年华夏文明中的一个分子，也是三千年华夏文明的见证。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为什么不让这些大屋锦上添花？大屋在完成它繁荣使命后，便在我们面前消失了，成了历史的记忆。一个不断前进的民族，一种朝气蓬勃的文明，她们的每一次飞跃，都要扬弃一些什么。神六飞向宇宙时，也在不断地扬弃，她的每一个高度，都在扬弃，她的每一次扬弃，身后都有一道亮丽的光彩，悲壮，美丽。扬弃的过程，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人生也一样，不断地做着减法，地球绕太阳转一天，单个生命就减少了一天，人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年龄往上长，用年龄计算的生命，却在暗暗地和我们做减法。可是，我从懂事起，就拼命做加法，总想再加一点，再加一点。

    沿着古栈道，往北走，这是茶叶贩子带着收获，带着喜悦，回中原之路。这条古栈道，也和那些大屋一样，把茶叶贩子们送走后，就完成了历史使命，留下一些石板，让后人去发现，去探究。今天，她在我们的脚下，已没有路的意义，我们每走一步，就如在荆棘中劈开一条无人之路。当年的茶叶贩子们，脚踩这条铺满石板的栈道，肉体的疲惫，一定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为有这条宽广的生命之道、致富之道而骄傲，就如我们今天在行云流水般的高速公路上，就如我们今天在飞行般的高铁上。这是一条上接远古文明，下承现代文明的古栈道。溪水安静的时候，如一曲轻音乐，我们脚下的节奏，平缓而闲逸，欢声、笑语，甚至还有打闹；溪水咆哮，迪斯科似的，发出轰鸣，一行人，就有了惊叫，一个个小心翼翼，寻找茶叶贩子们曾经踩过的脚印，减少摔倒和坠落悬崖的几率。

    负责开路的是临湘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肖学文。他说，翻过这座山，走完山里的古栈道，前面就是朱楼坡。过了朱楼坡，就是湖北的通城县境。朱楼坡是古栈道上，湖南境内的最后一站。顾名思义，朱楼，红色的房子。红房子，让人心生浪漫，期待。从梅池，到古塘，都是消失的大屋，朱楼坡的红房子，是消失了？还是保存下来了？肖主席不肯告诉我结果。其实，肖主席不说，我也能猜个一二三，朱楼坡的红楼也只是一个繁荣的记忆，一种文明的传说，这座大山可以作证，残留在大山里的石板、石梁可以作证。

    红房子消失了，随着时间一道消失了，只留下朱楼坡这个符号。

    这一切不是神话，是人们一页一页翻过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