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山虽是清清奇奇的瘦,却不见草木摇落的凄凉之感,稀稀疏疏的绿里间或有黄的颜色,有红的颜色,主色则是枯褐,次之是为白,那便是野菊花了,虽然不艳丽却是本色。我与建初兄结伴进了清溪大山。这次旅行没有目的地,山是熟悉的,也是因这份熟悉而让山给了我亲切,给了我踏实,也就让我的每一步都融入到了我的目的之中。
天风慵懒地飘着,丝丝缕缕的,眯着肉眼看不着,捉不住。碎小的野菊花丛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嘶鸣,不由得你不多去注视庇护着它们的野菊丛,心里在琢磨,一个小小的虫子哪来这样大的动静?想来虫子也是有性情的吧,不忍心打搅,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山路像是在顽皮,时断时续,一会暗,一会亮。零零落落几个进山砍柴,掮木,挑担的山民,身上的夹衣脱了垫在肩上,汗珠在油光的脊梁上滚着。路上相遇,打老远停下来,侧身让他人先过。一溜清水从山上往下流,几个人牵着一条山路往上走。太阳给崇山峻岭添了一层清亮的光,我们走进去,就像自己梦里的人了。
大山厚重的内涵,在它皱褶里的村落中,悄然显露出来。山脚下村落,多在竹林深处,山溪旁边。“门前一园竹,子孙万年福”是湘北山里人一种实在的生存追求。在一片青黄竹林里若隐若现的民房,色彩清净素淡,泥巴墙青瓦,小溪从屋旁竹丛里流出,声音细长,又在前边的绿树丛中不见了。屋檐下,靠着墙晒太阳的老者,竟穿着黑布长衫,其神情如衣着般悠远而迷茫。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孩提时。那时小山村里的老人都是穿这种长衫,我曾偎靠在他们的膝边,听他们讲过岳飞、文天祥,还有桃园三结义,长烟斗喷出的生烟味,呛得我直流眼泪。关于儿童时的回忆扑面而来,一座贮藏在腑底的湘北大山脉,在思绪中蜿蜒。尽管眼前的清溪大山,在这里虎踞龙盘千万年,此时却像我心里想出来的。我感慨唏嘘,这大山里,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旧事呢?
山坡地里,山脚田里,几个上了年岁的人在劳动,挖地,锄草,砍田塍,动作得很缓慢,就像影视中的慢动作,每一个动作都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偶然,有人伸直腰,抬起头来摸一把额上的汗,向远处的地方望去,其实远处也同样是黑天黑地,延绵不绝的大山,他看了几十年,应该烂熟于心了,他在看什么呢?我想他是在怀念或在期盼什么吧。随着山的走势去信马由缰,山中不知有多少的情景在等待着我们去一一感受。仰望天空,蓝得叫我心慌,白云不停变换着身姿,我想她一定是在告诉我天空是自由的家园,我不停地仰望着她们的自由姿态,心里很安宁自在。白云下的山脉离我们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我觉得他们是超生命的智者正在静静在凝视我们,星星点点的白菊在远山近岭自由绽放着,在阳光下鲜活得有些诡秘,仿佛有一股牵引力,我只想一直往前走。这引力或者说是召唤,或者是一种皈依,不觉中入山甚深。两壁的梢林交错,黑黑的深深的,像是遇到一位道行深厚的长者,风度卓然,安静朴素。外界声息像陡然凝固,一切思想变成了巨大的静默。不对,不是完全的静,我听到了血液在脉管里汩汩流淌,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本能的生理反应,动作放慢,安静止语,唯恐扰乱在尘世遇不到的清寂。
热情得有点过分的太阳已经西斜,肚子“咕咚,咕咚”叫唤着。我抹了一下额头碎汗,四处张望,山谷里看不到人迹,脚下山沟里有一潭水清亮诱人。心急猴急地下去,伏在潭边石板上,把头埋进了水里,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真舒服!因不是先前的燥热,此时又如何能感受涧水赐给我的凉爽?自然神无时不在地通过一些事物教人明白一些事理。
攀爬出沟时,抓着的树藤承受不起我的重量,把我丢回沟里。脚上的血湿了裤腿,忍不住的痛苦让我呻吟起来。忽然,涧边林丛里传来蓬蓬响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动物,抬头瞪眼,却看见一位挑着柴禾,腰上挂着弯刀的老伯。古铜色脸膛上的纹皱像沟壑,下巴上一窝花白山羊须,表情平静如水,近乎于木讷。我惊讶地看到他的左袖空空荡荡。他放下柴担,说声:“忍一会。”又返身钻进了林丛。老伯重新现身时,右手拿了一把草根树叶,到潭边洗尽,塞进口里嚼着。只见一窝胡须在动,不见嘴。末了,胡子里滚出一团烂碎的绿糊糊,敷在我腿上的伤口。伤处立刻生出一股清凉,血止疼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