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阳,栀子是初夏里整座城市佩带的香囊。一旦采摘到房子里,便成了男主人心头的白色裙角,使得女主人肌肤含香。栀子香浓气淡,标致得好,平易得好,从不大紫大红,也不瑟瑟缩缩,如果与赏花者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也不骄矜,在桌面上的浓郁和在土地里是一致的。我对栀子不算情有独钟,却在栀子气味的感染下,不时地调集所有的神经末梢,与鼻翼一块微微歙动,有如深夜里吸一枝稀贵的烟草,官能的畅快能够抵达心灵的高潮。若在以前,我爱花,也爱嗅栀子的香浓,可更多的是把花当成饰物,当成像掐灭烟头一样无须珍视的草木,当成文字游戏里女性的隐喻,当成偶然自怜时一并哀怜的对象。但自从我养了一盆茉莉、一棵水仙,我开始对植物抱以敬畏的感情,并对一节节幽幽伸展的枝叶产生强烈的保护欲。及至这杯插养的栀子的出现,我愈发有了对植物的丰富感受。
栀子最让人迷恋的是它的气味。有时诧异地想,为什么就没有人将栀子制成香油或者香熏呢?栀子是湘水一带的当红花旦,也是岳阳城里人尽皆知的花魁。如果是我一人见到栀子,不会去想触碰,更谈不上摘回家供养,因为想要刻意去回避这位大众情人。但这一回,我们一起将它带回了家,带到我的局促的房子里,用我饮酒的器皿来给它饮水,并开始为这束青青白白的花另作了一番思考。花期转瞬,花香动荡,无须考量它是否稀有或者俗常,花的身价不应随行起市,每一种花都是可爱的,每一朵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关键在于赏花者,不是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是花的归宿,不是繁花流俗,而是人心流俗。将奇草异卉看重,将寻常野花看轻,都只不过是趋之若鹜,而并没有懂得好花入眼的佳处,也不能说出扬花撩人的所以。再珍奇的花草也是低等的次生物,人类文化之所以赋予它色彩和价值,不过是历来生活在莺飞草长之地的人们需要精神寄托时就近找寻到的能带来强烈官能刺激的独特物体,并由是对其品头论足,各爱各花,各说各话。
当栀子被摘下,它可以入药成材,也可以入室为景,但往往不是无可替代的药,也不是不可或缺的景。如果人们爱它,仅仅爱它的夏天,爱它的芬芳馥郁,少有人爱它的破土出芽。如果人们爱它,仅仅考虑秤盘上它是否足了斤两,喝下后是否利于病痛,少有人叹息它的零落和衰败。我们便是这样消费着这个时代里一切。如果看花时的眼光足够“真诚”,那这种眼光就能直接翻译成看待女人的眼光。可以是真诚地把玩,捏在指间吸嗅不止,啧啧夸赞,招摇过市;也可以是真诚的心爱,蹲在花前心上心下,掬在手里心生欢喜,放在家中心之所系。前者可能透露着拿女人当高级陪侍、某种载体的心理,后者抑或透露着拿女人当异性、伴侣、至亲的态度。前者与后者之间没有人会直白地说出高尚与低俗,因为我们大多是在前后者之间摇摆游弋的男人。活在世上难以免俗,却可以慢慢免于刻薄,免于虚荣。张爱玲有名的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用在看花与看人的心理上一样恰当。
为桌上的栀子费舌费墨地扯了一通,只是想表明:我在极力地找寻着切实的生活感受。过去的感受,到了现在,有不少是值得订正的,也有不少是值得强化的。我想,在养这些植物的过程中,我开始有了一段与植物为伴的寂静生活,也有了一段与植物为伴的幸福生活。过去的水仙块茎笔直地伸出了花枝,稀落的茉莉开始葳蕤地延展着叶片,不一样的栀子依旧绚烂地释放着浓香。看着这些变化,我为生活的微小起色而心动,并相对持续地相信着未来。花带给人的感官体验是养它时最期待的东西,可现在,除了好看的花叶、好闻的花香,我会为花衰沮丧、花荣开怀,会为自己与它共处一室的隐秘关系感到欣喜,会对官能快感之外的通感异常兴奋,会为见证自己生活的植物感到分外珍惜。当我认为花并非是景物之花的时候,我对栀子、茉莉和水仙都有了莫名而平等的好感,因为它们在我的端凝下,都有了自身的意义,有了与我关联的经历。
去为一朵花销魂是不需要任何前提的,去为一朵花留神思考自然也不需要前提,需要的只是心情和时间,诚如栀子被赋予的“永恒的爱与约定”的花语,对花和对爱都需要专心致志地投入神思,才能真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