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黄昏,因为我在景洪参加的会议晚间没有安排活动,便接受友人的邀约,同去金沙滩散步。
金沙滩是澜沧江流经西双版纳首府景洪时留下的一处景点,虽叫金沙滩却不见有滩,“金沙”当然也就更无从谈起。至于此处以前是否曾经有过金灿灿的沙滩,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我们沿江西行,小路两侧一边是清雅的茶店,一边是沿堤而植的棕榈,人稀气清,很是舒适。走的乏时,便在一家茶店门前高大的棕榈下寻得一处座位,成为寥寥无几的品茶者中的新客。一几四椅皆洁净无尘,近处江风频吹,远处灯若繁星,呼吸间有花草的芳香沁入肺腑,叫人连指尖都觉出了清爽,正是品茶的好地方。
落座不久,哈尼族装束的小姑娘送来一碟瓜籽、一壶热茶。瓜子就是平常的葵花籽,盛装茶水的器皿却有些别致,是个带梁有盖的陶罐。倾茶入盅,端茶在手,凑在灯光下细看,那汤色金黄,与一般的乌龙茶并无两样,欲闻未闻之刻,先有一缕似炒豆炒花生时的焦香透入鼻腔,小小地呷了一口,觉得那茶味就更特别了,它微苦略涩,兼有绿茶的清冽、乌龙茶的醇厚和红茶的温和。片刻之后,先是舌尖上渗出一丝甜意,接着,舌面、舌根、喉咙乃至整个嘴里都被甘甜充盈了。
忙叫来店老板询问,方知这茶名曰“哈尼土锅茶”,出自西双版纳勐海南糯山。在那幽深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片神奇的云南大叶种茶树,树龄最高的一棵据说已有近千年,最低也在三四百年之间,是哈尼族的先人们辛勤栽种的。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五,哈尼人便入山采下茶叶,精挑细选后再揉搓杀青、上笼烘干,然后装袋运出山去。
制茶过程虽并无特别之处,然冲泡之前却颇为考究,须先将土锅用火烧热,再放进茶叶不断地抖动,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故而又有“百抖太监茶”之称。其名中之所以有“太监”二字,是因为此种茶叶甚为珍贵,以往只有版纳的“召片领”〔最大的土司〕才能喝到,而且饮前须由“太监”抖上一百抖方能冲饮。其实,版纳并无太监,太监只是服伺土司者的一种别称罢了。即使是在今天,这茶也是接待远方来的贵客时才用。
于是,便在漾着木叶清香的澜沧江边,在裹着“巴乌”乐曲的阵阵秋风里,更用心品尝土锅茶的韵味。
与别的茶一样,土锅茶的韵味也是那么悠远,给人的感受亦绵绵长长,它的好不仅是回味时口中的甘,也不仅是入腹后四肢的爽,它给人的是一种散淡清静的境界,一种幽雅古朴的情趣,一种“春风漠漠雨蒙蒙”、“画里溪桥曲折通”的氛围,一种“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章得归迟”的心境。
此茶只在高山幽谷里生,在人迹罕至处长,日月星辰与其为伴,流云走雾为其沐浴,清风中松柏与之共舞,宁静里溪流与之合吟……茶之叶汲取天地间万物精华,故那品性是孤独高洁的,它超凡脱俗而无烟火之气,与酒性相反。
酒性在乎豪情万丈的英雄之气,而茶性却在乎不张不扬的质朴无华。饮酒必导致动,而饮茶却必产生静。质朴的人在无华的茶汤中静思,遥至炎黄尧舜,远及天涯海角,宏至星汉日月,微及蝼蚁黄粟……思想之间,就得了生命的一份真谛,就怀了活着的一份实情,草木也就有了生命,山水也就有了语言,老树枯藤也就有了情,烟林寒树也就有了意,便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欲望散了,虚荣淡了,嗔怒息了,冤屈消了,连肌肉也松弛下来,心更是仿佛秋风般凉爽,变得水流般平顺,冥冥之中便觉受了一次醍醐灌顶般的启迪,经了一次心灵的脱胎换骨,似乎摆脱了行尸走肉的束缚而更为接近哲人,便觉得自己正远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诱惑,正在走近那些终日与山水为邻、与万物对话,过着与世无争、闲云野鹤般生话的傣家人、哈尼人、布朗人、基诺人……
每次品茶都是有滋有味,在金沙滩上饮茶尤其如此。
正因为茶好,人也饮得颇为尽兴。
这天夜里竟多时难以入眠,似睡非睡的朦胧中,总有峰峦如海的群山、舒卷随意的流云、烟云缠绕的巨木、潺潺而流的溪水和在竹林中挑着竹篓款款而行的傣家少女,在脑海里反复叠映……
(刊于2000年11月19日厦门日报第3版、11月29日重庆晚报第11版、2001年1月7日福州晚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