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更夫

　　西南走向。和所有的老街一样，青石板路面，两旁挤攒着店铺。然长达公里，分为四街，且辟有八巷，建有五门；那五门形似城门，因为环街竟有土城，高约丈许，土城外挖有护城河，宽亦丈余，河底布满竹钉……最西端和最南端均筑有桥头堡，桥头堡上立有七层铁塔……其布局、气势，问鼎都市！

　　之所以问鼎都市，乃在于这街上，仅将军府就有两幢；另有大夫第、八位屋……均为名声显赫的住所。大夫第不用解释，八位屋乃是曾出过八位京官。这些将军、大夫、京官，大抵是想把这长寿街变成都市的，只是，它依然是条青石板街。

　　虽然仅仅只是一条青石板街，那文气、灵气，又是兀然了得！仅在清末，长寿街就出了20多位秀才，一条不足三百步的小巷就有登仕郎和登佐仕郎16人。然而，许是秀才出得太多的缘故，你若问起街上的老人，他们反而道不出名，得去找方志或翻谱。老人们记得的倒是，一个瘸脚的更夫。

　　这个更夫，几十年如一夜，每到一更时，街上便响起他的梆声和锣声。“梆梆———哐！”“一更啰！”……更夫不但准时报时，还警戒着火灾盗贼。倘若发现异常，那梆声锣声便一阵紧似一阵；那街上熟睡的人们便翻身起床、开门，齐心灭火或擒贼。大约是这更夫比之秀才更贴近人们的生活，或曰更为人们的生活所需———谁个不要得知时间呢？谁个家里又不怕有意外事故呢？谁个住宅不怕盗贼撬门入室呢？故而，秀才被老人们忘了，这个更夫，老人们却忘不了。老人们还记得，这个本应属于官（公）差的更夫是无俸禄（薪金）可拿的，他只是一年两次，上各家各户要点钱米。那钱米，任凭各家各户给。他右肩上搭着个布袋，布袋中间扎紧，形同北方人所说的褡裢。你给他米，他就装进布袋；你给他钱，他就用手攥着。给多给少，他任凭你给，绝不争多亦绝不嫌少。待到那布袋两端被米涨鼓，他就一瘸一瘸地，回到他独自居住的小屋去了……夜里，当街上的人皆进入梦乡后，他又一瘸一瘸地走出门。于是，在沉沉的夜色中，随着瘸脚一高一低的无声起伏，报更的梆声，准确响起……

　　将军•乡儒

　　平江出将军，长寿街为盛。“五里十将军”，仅中共的将军就有张震、方强、刘志坚、方正、方国南、方正平、吴信泉、喻缦云等。

　　长寿街的一位老人说起当年一位先生与一位将军的情谊：

　　马蹄声声。将军的马队与警卫班由醴陵取道浏阳前往平江；

　　脚步匆匆。先生从长寿街步行九十里前往平江。

　　将军与先生相会于平江城外的乌龟岭。

　　先生刚一作揖，欲云长寿街乡民……恭迎将军；将军忙下马，双手握住先生作揖之手：幸会幸会，早闻先生大名。牵过一匹马，请先生骑上。

　　先生与将军遂并辔齐驱，又九十里，到长寿街。

　　将军下榻于先生之家。

　　将军白天了解地方情况，约见亲朋好友，夜晚则与先生促膝谈心。将军的话里有这么一层意思：当今天下初定，正是用人之际，先生何不出山，干一番大事……具体话语无人得知，反正那情景，就有点像古之英雄诚邀名士。

　　将军在先生家住了十天，先生又随将军返回醴陵驻地，亦住十天。将军欲留先生到兵团政治部任文书，先生却终因割舍不下家里而婉言谢绝。

　　这位将军，即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一兵团政治部主任的方正平（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将军驻防醴陵，欲回乡省亲，当地虑及解放不久、匪患犹存，为安全计，建议将军下榻长寿街先生之家。因先生系饱学诗书之儒士，又系该县首届人大代表，故将军欣然应允。由是，有此一段佳话。时为1950年年底。

　　先生辞别将军，回到了长寿街。不几年，便被打成右派，历次运动皆逃不脱挨批受斗，终悲惨地死于“文革”。

　　先生倘若在1950年底随方正平将军在二十一兵团任职，后来的灾难也许就会全免了罢。而他竟未留任！时人叹曰，乡儒毕竟还是乡儒！总以乡土、小家为恋，能不嗟乎？

　　然先生知道自己的后事。先生在临死前口述写给他自己的哀联为：哀思在我，吊唁劳宾。

　　先生对他自己的后事预料得准确，他死后，来吊唁的亲朋戚友不过十余人。

　　谁敢来呢？

　　文士•美人

　　长寿街出将军，亦出文士。前朝的秀才们不算，今朝的大文士就有曾任毛泽东秘书的李锐、曾任刘少奇秘书的吴光远、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的老师方维夏……而仍在乡间的文士，举不胜举，他们联对吟词、古诗互答，书画相赠，自有一番天地。

　　既为长寿街，文士当亦长寿。邓心耕老人，即为长寿文士者之一。

　　86岁的老人，记忆力照样惊人。论语、诗经的原文，脱口而出，一字不误；地方掌故，烂熟于心；诗词唱和，一挥而就。业余爱好，唯与友共读古人书。老人难道还有工作么？老人的工作是，倡导修族谱，亲任总纂；倡导建古迹碑林、修半山亭、修登山水泥道、亲自募捐；收集诗词墨宝，补缺修残……老人于公益事业中，活得充实，愉悦其中，亦受妇孺老少格外尊敬。村委会特赠送他新房一间，配有客厅，装上电话，买了彩电。老人虽孤身一人，却何尝为孤。

　　90岁的魏柏桦，美人之称，名副其实。想当年，楚楚动人的她在地里挖红薯时，口里唱的是经典影片《渔光曲》的主题歌；红薯藤缠绕在她脚下，白云漂浮在她头上，她撑锄、抚腰歇息时，实在不是个村姑相，而是一幅“仕女”剪影，却又镶嵌在山野……如今已90岁的她，除了背略微有点弯外，依然是满头乌发、肌肤雪白，耳聪目明，光彩照人。我们老远的喊她，她听得清清楚楚，回答得亦清清楚楚。待我们走到她面前时，她张口一笑，露出的仍是满嘴皓齿。只是似乎在嚼着什么，一看她手上，抓着的是野蚕豆。她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拈起一颗野蚕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魏柏桦爱帮人写字写信，年轻人都称羡她如此高龄，字却写得那么好，信也写得那么好，却不知她原本出生于大户人家……她是2006年满的九十岁。过生日那一天，外孙女们仍要她唱《渔光曲》……